被涉赌棋牌APP推向黑暗的人们|有人输了300万有人喝农药!
这类涉赌APP支持支付宝等渠道充值和提现,并在今日头条、UC头条等资讯APP和各大手机浏览器上堂而皇之地进行推广。
对于涉足其中的玩家而言,这类涉赌APP犹如一个深渊。游戏方可通过后台操控输赢,游戏本身有钓鱼策略,前期会让玩家赢,最终玩者必输。
记者接触到陷入其中的数百人后发现,平均下来每人都输了30多万元,最高的输了300多万元。卖车卖房者比比皆是,其中还不乏名校博士,更有人因不堪重负而喝农药。
他们承认自己因贪念而涉足其中,同时也认为自己是这种网络的受害者。他们希冀通过支付渠道和广告渠道找到背后的运营商,却发现越接近核心,笼罩在游戏运营商周围的迷雾就越浓。
刚把母亲和儿子送进高铁站的候车大厅,道别的话才说了半句,孙恒就转身跑开了。他拉住第一个出现在他视线里的车站工作人员,询问对方最近的农业银行在哪里。
跑去银行的路上,孙恒反复搓捏着口袋里的那张信用卡。这张卡里还剩3000元的取现额度,这是他当时能调动的最后一笔钱。他要把现金取出来,再存进一张农业银行的储蓄卡,他用这张储蓄卡绑定了一款名叫全民乐棋牌的棋牌类游戏APP。
当看到游戏账户里又有了价值3000元的金币时,孙恒觉得自己又有了翻本的机会。想起回家的班车还要半个小时才出发,他在银行大厅找了个靠角落的空位,点开了游戏里的经典牛牛项目,斟酌之后选择进入了底注最高的老板场。
1个多小时后,夕阳透过车窗打在孙恒的脸上,夏日傍晚的阳光仍有些灼热,他把头深埋进两腿间。游戏账户已经在几分钟前清零,他摸遍身上的每一个口袋,零碎的纸币凑不够100元。
孙恒的头埋得更深了。这笔3000元输完后,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在这个棋牌游戏里输了12万元,6万元积蓄加上6万元各种渠道的网贷。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九天内。
孙恒清楚地记得,这一切的开端是2017年7月2日。作为上海一所知名高校的在读博士,那个暑假他选择了回家考驾照。在回家的高铁上,孙恒用手机在某个新闻APP浏览新闻时,页面上弹出了一个棋牌类游戏APP的广告。广告词很诱人,说是注册就能送红包。一半出于无聊,一半出于小贪心,他点开了广告上的下载链接。
点进游戏界面后,孙恒发现,与欢乐斗地主那种休闲性质的棋牌类游戏不同,这款名叫全民乐棋牌的APP支持直接提现。“充值和提现都很方便,充值有支付宝、微信支付和人工代理充值端口。提现的话,钱会直接打到玩家提供的支付宝账户,而游戏方会抽取2%的佣金。”
孙恒坦言,他知道这种可以直接提现的棋牌类APP已涉嫌网络,但在自己贪欲的驱使下,又因为对自己的玩牌技巧很自信,他选择试玩一下。
再回首时,他才知道那一瞬的念头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推着他走向一个沼泽,而这个沼泽会吞噬每一个步入其中的人。
第一天,孙恒往账户里充值了100元,在经典牛牛玩法的普通场里小试了一下牛刀。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赢了500元。
来钱好容易,这是孙恒体会到的最直观的感受。连续摸到的好牌,也在不断强化着他对自己牌技和运气的自信。于是他大着胆子选了底注更高的小资场,并继续享受着“好运加牌技”带给他的沉醉感。等到他实在扛不住在床上睡着时,他的游戏账户里已经有了7000元。
第二天,孙恒的胆子更大了,兴奋地跑进了底注最高的老板场。一个上午,他就把账上的钱翻了一番,但这也成了这一场旅途的顶峰。形势从这一天的下午开始急转直下,赢来的1.4万元,没过午夜12点就全部输光了。
带着满脸的不甘心熬过了半睡半醒的一整晚,第三天早上一起床,孙恒就把一张有6万积蓄的,和游戏的充值账号进行了绑定。他把前一天的失利归咎于变幻莫测的运气,希冀新一天的运势能够再次好转。
实际的形势却与期望相去甚远。他感觉自己怎么玩都是输,“但也不是那种百分之百的输,大致是10局里输8局的情况”。
他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想到有一次他做庄拿到一个牛牛通杀四家,一把就赢回了6000多元,他觉得在这个游戏里他还有机会。辗转反侧一整晚,他一直在想着怎么弄到回本的本钱。
第四天,他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正规途径,信用卡、花呗、借呗、微粒贷,凑了5万多元钱后,再次进场拼杀。这次他打得很谨慎,到第九天他送母亲和儿子进候车大厅的时候,他刚输完了这5万多元钱。再一个小时后,他输完了自己能调动的最后3000元。
把钱输完后,孙恒才有机会让自己稍微冷静一下。当把头埋到脚踝的位置时,他有了一种感觉,自己可能陷入了某种骗局。
李杰比孙恒早两个月产生这个疑惑,当时他是合肥某知名高校的化学物理交叉学科在读硕士。去年的那个五一假期,他在另一款棋牌类APP中输掉了2.5万元。
他是在UC头条上看新闻时,看到那条棋牌类APP的广告的。那条广告就夹在两条新闻之间,广告词同样很诱人。
同样是出于好奇,李杰点开链接,下载了一款名叫神舟娱乐的棋牌类游戏。这款游戏同样支持直接提现。在选择了炸金花这一玩法后,李杰在第一个晚上以200元的本金赢到了7000元。然后在第二天开始输,到第十天时输光了所有能弄到手的钱,包括他刚拿到手的奖学金和助学金,以及能借到的信用卡和借呗。
李杰明确意识到这个游戏可能是一种网络,是在他输光最后7000元的时候。那一局他拿到了一把通杀的牌,于是压上了仅剩的7000元,想赢回台面上全部的2.5万元。他本以为自己是稳赢的,没想到快开牌的时候,他被系统强制退出了。再登录时,他被系统认定为到时间无应答而自动弃权,压上去的7000元也全输掉了。
之后,李杰在网上搜索了很多与这种棋牌类APP相关的信息和报道,找到了很多质疑这类APP涉嫌的内容,才发现这类APP的后台程序有,可以精准控制胜率,想让谁赢就让谁赢。此外,后台程序还可以透视玩家的牌,甚至可以随意换牌。
孙恒进一步怀疑,游戏本身有钓鱼策略,前期会让玩家赢钱,后期再进行宰杀。同时,在一个牌局中,坐在他对面的可能都不是真人玩家,而是游戏方设置的机器人,玩家完全是待宰的羔羊。
意识到这是一个网络骗局后,孙恒决定去县里的公安局报警。他有些耻于提起自己的名校博士身份,“虽然我被了,但自己终究是带有行为的”。
几经波折,孙恒的遭遇终于获得了警方立案。几天后进了维权群,他才知道,自己是少数几个能拿到立案回执的人,因为他是少数几个能够把整个事情讲清楚的人。
李杰在更早的时候加入了维权群。提到维权这个词时,他停顿了一下:“别人可能很难理解,一群因为输了钱的人去维权。”再想解释什么时,他没有再说下去。
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这个群里聚集了至少300个陷入其中的人。他们的年龄主要分布在20岁到30岁之间,男性为主。不算有钱,但每个人身上多少都有点积蓄。
学历不高,本科以下居多,但也不乏几个高学历者。多数是自己开个小店的小老板,或者是企业小管理岗位上的打工者,有点小钱有点小闲,又有点急于发财的贪心。
李杰说,他们在互相交流输了多少时,习惯于以个为单位,1个就是1万元。输了10个以下的算是少的,几十个是中等水平,最多的输了300多个。“粗略统计过,输进去的平均值在30多万元。光我们群里这些人,总金额就接近1个亿了。”
因为警方迟迟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孙恒有些焦虑。一名年轻的警官告诉他,这类涉赌APP背后的游戏运营商会通过各种技术手段隐藏自身,警方侦办需要时间。
加入维权群后,孙恒才知道,仅群里的人接触过的同类棋牌APP就有几十款。他觉得自己对游戏的钓鱼机制已经足够了解,就想着只要从每个新游戏里赢回1万元,就能把输掉的12万元都赚回来。
他隐约意识到,各个不同名称的APP背后可能是同一个团伙或者联盟,“不同的游戏像是认识我一样,只要我用同一个手机号注册,他们就不再采用钓鱼策略,而是直接控杀。”
在李杰眼里,这种涉赌棋牌APP可以称得上真正的电子鸦片。群里很多人在明知道这是一个骗局的情况下,还会带着侥幸心理,忍不住想从中翻本。
王席东是群里输得最多的一个。到今年3月底,他已经输进去300多万元。为此,他卖掉了一辆汽车和一套房子,现在身上还背着250多万元的债务。他在去年9月加入维权群时,还只输了170万元。李杰跟他明确说过这类APP的性质,群里几个活跃分子也一再劝他不要再碰。
去年3月,他是在百度手机浏览器上搜索装修材料时,看到那个棋牌游戏广告的。当时他和朋友正打算合伙开一家休闲食品店。此前他已经有了4家海鲜店,两年赚了200万元,为家里置办下两套房和一辆车,小日子过得很舒服。
他没有像李杰那样在输完第一笔钱的时候,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骗局。等到别人告诉他这是一个骗局时,他已经经历了向银行、问朋友借钱、挪用货款,乃至借高利贷,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说,在输了170万元的时候,他想的是只要能回来三分之一就收手。他会有这种侥幸心理,是因为他偶尔也会赢几把。有一段时间,连续一个星期,他总共赢了将近10万元,只是在接下来的一天之内,他又输了12.6万元。
这个事被他妻子知道后,为了防止妻子阻止他玩,王席东会谎称去出差,然后在家门口附近的某个快捷酒店开一间房,在里面没日没夜地玩。“哪还有什么心思做生意,只想着从游戏里把钱捞回来。”
胡茂法前后在涉赌棋牌APP里输了70多万元,卖了父亲在合肥给他买下的两套房后,他还清了所有欠款。因为这个事情,他待业两年,而且有两年时间没有回家过年。
他说,沾上这个东西,真的就和沾了毒品一样,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复吸。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每隔一段时间,都能看到他发布的类似“明知道是骗人的,为什么就是忍不住去玩”的状态。
卖了房子还债后,胡茂法手上还有十几万元钱。他原本打算重新开始,哪怕考个驾照,买辆车去当个网约车司机。
去驾校问了一下考试的费用后,他觉得3000元的价格有点贵,就想着能不能去涉赌棋牌APP里把这个培训费赢回来。然后在两天内,他又输进去10万元。
现在他仍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钱在他身上留不住,所以他把剩下的6万元钱借给表哥买车去了。
他对自己的评价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说,沾上这个东西,输钱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把人的心态给搞坏掉了,没法再回到原有的生活轨道上,总觉得途径来钱太慢。
当何冬春决定买一张从乌鲁木齐飞南京的机票时,他的身上还剩最后2000元钱。而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他已经在几款涉赌棋牌类APP里输掉了45万元。
其中的十几万元来自于二十几家互联网小贷公司,因为没有及时还款,何冬春的手机每天都被小贷公司的催款电话狂轰乱炸。他的通讯录被曝光,亲朋好友的手机也不断地受到骚扰。
算了一下自己所有的欠款后,何冬春有一种永远都翻不了身的感觉。面对小贷公司的催款电话,他觉得自己已无处可逃。
作为一个江苏人,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回南京。一个星期的时间里,白天他就坐在南京的大马路边看车流滚滚,望着天空发呆;晚上就在小宾馆的床上辗转反侧,胡思乱想。睡眠对他而言成了很奢侈的东西,一入睡,他就会梦见一群人追着他要债。
第七天的时候,他摸了下口袋,发现只剩下几十元钱,连小宾馆一晚上的房费都负担不起。那天下午,何冬春花40元钱买了一瓶350毫升的敌敌畏。在南京江宁万达边上,他一口气喝下了300毫升。
等他再次醒来时,洗胃液正经过导管不断灌进他的胃里,那种要将五脏六腑吐出的感觉令他永生难忘。医生明确地告诉他,如果再晚送过来五分钟,连抢救的必要都没了。
维权群里每一个深陷其中的人,都有一段借互联网小贷的经历,在很多人口中,小贷公司的催款压力甚至是把他们进一步推向深渊的主要力量。
“迫于压力才去一个骗局里参与,这句话很荒谬,但那种情境下真的是那样。”他苦笑了一下,“比如明天有笔几千元的网贷到期,但我身上只有几百元,我能想到的唯一途径就是去那个骗局里博一把。”
在孙恒眼里,更荒谬的是,有时候这样做居然还真的能奏效。他觉得这类游戏就像是有一种用户粘性机制,在没有把玩家榨干之前,都会时不时给点甜头拴住玩家。
今年过年前夕,孙恒被互联网小贷催得感觉年关难过。正巧老游戏的充值代理告诉他,他们出了一款新游戏,开业前三天大放水。
他有些心动,试玩了一下,当天晚上就赢回了1.5万元。他拿出一部分钱还了几笔催得紧的互联网小贷。
然后,他从第三天开始输,到4月份的时候,又输进去了13万元。这些钱,8万元是他从朋友那里借的,剩下的是他在去年9月找了份工作后攒起来的。
因为学历较高,李杰和孙恒成了维权群体的核心人物。他们商讨后确定的维权方案是找到游戏运营商,然后要求对方退款。但他们接触到的绝大部分涉赌棋牌APP,都没有经过安卓和IOS的应用商店,而是直接通过广告中的链接下载。从这些APP本身,他们找不到任何与游戏运营商相关的信息。
“不管是通过支付宝还是微信支付,每一笔订单都会有一家收款公司。”孙恒说,他们罗列出了订单上显示的收款公司,发现同一款APP对应的收款公司就有好几家。有时候隔了几秒钟充值,收款公司就会发生改变。
于是,他们把出现频率最高的几家公司记录下来,并试图通过查找工商注册信息找到对方公司。结果,多数公司的注册地址为虚假注册,有实体存在的公司则表示自己的商户名称被盗用。
他们也曾找到过真正与涉赌APP相关的公司,但对方表示自己只是为游戏公司做代理支付业务,不了解游戏本身涉嫌网络和。对于上门维权的人,公司最多只能赔偿每个人5000元。孙恒说,这种公司的赔偿一般都会附带一份保证书,要求领到赔偿的人之后不再对这件事进行投诉。
他表示,他们在支付宝和微信支付上的持续投诉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使得游戏运营方无法再用原有的商户名接入支付宝和微信支付端口,增加了对方的运营成本。
去年9月,孙恒带着三十几个维权者去了支付宝总部,要求支付宝披露与他们账单相关的真实收款方信息。这一次,他们知道了终端的收款公司想要接入支付宝端口,必须通过比较大的支付公司或者银行,他们把这些公司称为支付渠道商。
通过不断向这些支付渠道商投诉,他们又陆续拿到了一些钱。这些钱一部分是通过原路返回,一部分是有人问过他们的号后,通过ATM机无卡存现金的方式打给他们。“每家也就给几千元到一万元,和我们输进去的钱相比,杯水车薪。”
随着投诉的不断深入,他们受到的阻力也开始增加。不断有社会闲散人员出现在维权群核心人员的生活里,这些人从不说自己来自哪里,只是叫他们不要再参与维权的事。
根据李杰的讲述,去年10月,他在合肥火车站被四个人强行带上车,车子一路开到黄山。从晚上6点开始,车子在黄山里转悠,一到偏僻的地方,他们就把李杰拉出来,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把他打一顿。到晚上12点的时候,他们把李杰扔在山上,抢走了他的钱包,只丢给他600元钱,并留下一句“不要再搞这个事情”。
今年开始,他们意识到,从涉赌APP广告投放的地方切入,可以更快地找到背后的游戏运营商。于是,他们开始向UC头条、今日头条和各类手机浏览器投诉,要求对方披露广告主的信息。
这条路径依旧坎坷,和UC头条等对接的只是广告推广商,游戏运营商仍旧隐藏在推广商背后。但这条路径的弯路远比支付渠道那一条要少,几个月内,他们就找到了两家游戏运营商,一家是杭州的公司,一家是成都的公司。
据孙恒介绍,由于他们说服了一家广告推广商,从而获得了成都那家游戏运营商的大量信息。他们带着这些信息,直接向成都当地警方报警,由于证据充足,很快获得了立案。警方带着他们直接去了那家公司。随后,那家公司提出私了,愿意返还每个人在这款游戏充值的一半的钱。
他说,这是他们维权以来最成功的一次。同时他们也发现,游戏运营商跟支付端口和广告投放地之间的环节在不断增加,有时两者之间甚至隔着三个以上的代理商。
今年4月,李杰把群里整理出的材料提交给了央行,希望央行能够对涉赌APP利用正规支付渠道从事的行为进行监管。
他是维权群里陷进去最浅的一个,也是坚持维权时间最长的之一。他说,他看到群里太多人走投无路,所以不希望再有更多的人加入这个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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