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三年来首次议会选举,黎巴嫩能否走出“大爆炸余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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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来,一切变了很多——变得更糟了。”5月15日,黎巴嫩青年詹娜·丹达希里这样告诉。这一天,黎巴嫩举行了2019年政治危机以来的首次议会选举。超过390万选民将投票选出128名议会代表,这个深陷政治和经济危机的国家可能会迎来一位新总理。
2019年至2020年,还是大学生的詹娜曾参与了一系列希望改变黎巴嫩国民命运的抗议活动。今年,24岁的她获得了人生中首次选举的权利,她希望用手中的选票为国家带来改变。
近年来,黎巴嫩经济持续低迷,政府债台高筑,民生艰难。2019年10月,黎巴嫩爆发大规模抗议,前总理萨阿德·哈里里迫于压力宣布辞职。自那至今,黎巴嫩已经经历了四次总理更迭。
2020年8月4日,贝鲁特港口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大爆炸,黎巴嫩再次掀起全民抗议,时任总理哈桑·迪亚卜宣布政府集体辞职。在他之后上任的穆斯塔法·阿迪卜也在接受任命不到一个月后宣布辞职。
2020年10月,黎巴嫩总统米歇尔·奥恩再次授命哈里里组阁,但因各方分歧严重,组阁未果。2021年7月,奥恩又授命2011年至2014年曾任总理的纳吉布·米卡提组阁,新内阁于当年9月上任。但仅一个月后,黎政府就再次陷入困境,至今政府中的各宗派及政党未能达成政治共识。
今年的选举开始前,数十万黎巴嫩人再次走上街头抗议政治腐败。人们认为,5月15日的选举对于能否让黎巴嫩走出深渊,至关重要。在2019年抗议后,黎巴嫩诞生了一批新兴政党,他们希望推翻自上世纪90年代内战结束以来就一直掌权的统治阶级。尽管如此,黎巴嫩的宗派传统根深蒂固,老牌政党仍然保持着优势,此次选举能否带来新的改变,尚不可知。
逊尼派分裂,独立候选人扎堆
5月15日的投票中,黎巴嫩人一反常态地发现,一个曾经重要的名字已经不在选票上:前总理萨阿德·哈里里。在曾经的黎巴嫩,全国各地逊尼派占多数的地区,往往挂满了他的广告牌。而今年1月,哈里里宣布辞去政坛职务,并表示,由于宗派主义和“国家的侵蚀”,他所在的“未来运动”不会参加今年的议会选举。
2019年2月,贝鲁特一家商店门前悬挂着黎巴嫩前总理萨阿德·哈里里的广告牌。 记者 喻晓璇 图
哈里里家族和是黎巴嫩最为重要的逊尼派政治力量,在逊尼派穆斯林、什叶派穆斯林与马龙派基督徒“三分天下”的黎巴嫩政坛,“未来运动”曾是中坚,目前在议会中持有128个席位当中的20个。
自2007年成立以来,“未来运动”在贝鲁特、的黎波里、赛达等逊尼派主要地区一直能够夺取大部分议席,但也因为近年来执政时制定国家经济政策导致的经济崩溃而饱受批评。哈里里的决定为逊尼派社区创造了“政治空白”。根据黎巴嫩现行的政治制度,总理的职位授予逊尼派穆斯林,总统职位授予马龙派基督徒,众议院议长职位则授予什叶派穆斯林。
“未来运动”及其盟友是议会中的亲沙特集团,他们的主要诉求包括解除黎巴嫩真主党的武装。目前,真主党及其什叶派盟友在议会中占据大多数席位。而哈里里退出政坛造成的权力真空,可能会使真主党受益。
基督教主要政党“黎巴嫩力量”也在积极瓜分逊尼派阵营的选票。在对黎巴嫩大爆炸的追责当中,没有任何“黎巴嫩力量”的高级成员被指控与引起事件的疏忽直接相关,该党的信誉也相对未受大的损害。黎巴嫩内战曾带领马龙派基督徒作战的军阀萨米尔·吉亚吉亚是此次选举中该党的重量级候选人。虽然是基督徒,但吉亚吉亚被认为与沙特关系密切,在竞选期间他声称,如果“黎巴嫩力量”获得议会多数席位,沙特及西方国家将为黎巴嫩提供支持。
本次选举的另一大看点是,希望改变旧有政治体系的新兴政党和年轻独立候选人显著增多,事实上,这一群体在2019年的抗议后就已经如春笋般涌现。
26岁的维莱娜·阿米尔就是这批人当中的代表。维莱娜是一名前学生活动家,也是此次议会选举中最年轻的参候选人。“那些造成国家苦难的人不可能是重建它的人。人们都想要改变。即使可能失败,我也愿意尝试。”她对半岛电视台说道。
由于缺乏传统政党拥有的财力,独立候选人们无法通过电视或媒体为自己宣传。“媒体觉得所有的候选人都有坚实的财团赞助商。如果你想在媒体上宣传自己,那么一条新闻报价为1万美元以上。”独立候选人齐亚德·查克对媒体无奈地表示。不过,这些年轻人们巧妙地运用了社交平台,采取播客、视频会议、实施广播等多种形式与民众进行了互动。“人们都感到了惊喜。”齐亚德称。
年轻人渴望改变
与老一代相比,年轻一代更愿意给独立候选人一个机会。像詹娜一样,许多第一次参加投票的新新人类,都不再有父母那样的政治包袱。内战和教派流血事件的伤痕烙印在了他们居住的建筑物的墙体上,但在未经历战争的他们的内心中,这一切并没有那么沉重。在让国家岌岌可危的经济危机和治理危机面前,新一代人不再把宗派问题作为重点。对他们而言,政治生活不再意味着将以色列和叙利亚军队驱逐出黎巴嫩,而是解决统治者及其亲信的腐败问题。
詹娜在出发投票前告诉,她将把票投给新兴政党“贝鲁特变革”成员以及一些独立候选人。“我们希望投反对派的人能多一些,但是那些腐败的政党依然拥有大批支持者。一些选民出于宗教原因不愿放弃对他们的支持,还有一些则是被花钱收买了的。”她说道。
她也观察到,即便年轻人希望创造历史,这种趋势最终可能还是难以扭转黎巴嫩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宗派观念。“一些年轻人很小的时候就被家人‘洗脑’了,这很可怕。”詹娜称,年轻人当中有很多还是会出于家庭的宗教信仰为投票的对象划定出特定的范围。
另一位黎巴嫩青年埃利·马拉就是一个不相信变革能迅速到来的年轻人。21岁的埃利与詹娜算是同龄人,今年刚到投票年龄,但作为基督徒的他依然选择把票投给了基督教右翼传统政党“黎巴嫩力量”。
“我其实也希望年轻人能够进入政府,但是我们不能把所有的老政客一下子都清除,我们需要一些已经深谙事情运转机制的人在政府里。”他坦言,自己认为“黎巴嫩力量”能够组建出一个最具改革能力的政府。
根据英国慈善组织乐施会今年4月对黎巴嫩选民的调查,4675名受访者中有98%的人认为执政精英表现不佳,但有40%对统治阶级不满意的民众仍计划投票给传统政党,原因是这些传统政党为地区和家庭做出了财政赞助或提出了承诺。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选举期间海外选民的投票率显著上升。近年来的经济危机以及2020年的大爆炸,让许多中产阶级被迫逃离黎巴嫩,来到国外工作生活。但经过了三年的政治和经济危机,这些出走的人们有了更多推动变革的动力。黎巴嫩外交和侨民部侨民局局长5月9日表示,截至当时,已有将近13万海外侨民参加了投票,相比2018年的议会选举增长了165%。
“黎巴嫩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这是人们为政府注入新鲜血液的唯一机会。”阿联酋侨民拉莎对沙特阿拉比亚电视台表示。她自愿帮助黎巴嫩驻迪拜领事馆规划和管理侨民投票日的日程。“我们需要向前迈进。如果没有人投票,一切都不会改变。”她表示。
不过,尽管年轻人渴望改变,但由于大多数人未能接受良好教育,在手握政治权利时他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总部位于伦敦的泛阿拉伯媒体《新阿拉伯人》报道称,在选举前的几天里,21岁的黎巴嫩活动人士沙贝尔的收件箱里堆满了来自朋友的信息,他们都在询问应该投票给谁——人们对未来的向往和现实的尴尬似乎正象征着黎巴嫩的窘境。
由于独立候选人扎堆,128个席位的议会已经出现了1000多名候选人,但黎巴嫩议会目前仅有一个议席属于独立候选人。令人眼花缭乱的新政党和独立候选人让民众感到困惑,也让新的政治团体形成统一战线更加困难。
与此同时,民众们也担心着选举结果再一次被政治力量操纵。“在这样一个国家,什么情况都会有出现的可能。”詹娜表示,2018年上一次选举时,自己的一位大学教授作为候选人参选,但最后的选举结果显示她得了零票。“她对选举委员会说,这不可能——即便支持的人少,可是她自己、她的家人朋友都投了一票,这些票去哪了?”
政治变革能否终止人道灾难
贝鲁特大爆炸已经过去了快两年时间,希望对政府追责的老百姓至今未能逃到说法,港口那道被炸开的“伤疤”尚未愈合,人们至今活在这场灾难的余殇之中。
对于生活每况愈下的黎巴嫩人来说,选出一届高效、有治理能力的政府是必须做出的改变。自2019年年底至今,黎巴嫩经济的“自由落体”已经两年多。世界银行称,这可能是“150年来世界上最糟糕的危机之一”。
5月11日,联合国赤贫和人权问题特别报告员发布的一份报告再次抨击了黎巴嫩政府的不作为,特别是目前资不抵债的黎巴嫩央行。这份报告指出,经济危机本可以避免,是失败的政府政策造成了这场严重的经济和金融危机。报告称,黎巴嫩央行和其他银行部门应当对这种“侵犯人权行为负责”。
埃利刚刚进入黎巴嫩一家中国公司工作,他告诉,由于自己的父母、哥哥都在工作,所以一家人的收入还算可观。但由于国家经济管理的失败,一家人的收入水平还是会被大打折扣。“我每月的工资有1500美元左右,但只能从银行取出300万黎磅(约合500美元)。”他表示。
今年4月,黎巴嫩以同意改组金融部门、整顿财政、重组外债等一揽子经济改革为条件,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达成了一项为期4年的30亿美元的救助协议草案。但这对于黎巴嫩来说,这只是杯水车薪。黎巴嫩副总理萨阿德·沙米称,该国央行和政府目前已处于破产状态,中央和地方正抓紧时间商量对策。他还表示,未来十年里,黎巴嫩至少需要80亿至100亿美元。
严重的经济社会危机使得黎巴嫩人民饱受药品、燃料严重短缺和缺乏基本公共服务之苦。由于政府负担不起药品进口费用,许多民众不得不以高出数十倍的价格在黑市购买救命药物。
根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4月20日的报告,超过50%的黎巴嫩家庭无法获得所需的药品,至少 58%的医院报告药品短缺。黎巴嫩的常规疫苗接种率下降了31%,许多儿童暴露在感染麻疹、白喉和肺炎等致命疾病的风险中。而新冠疫情更是将本就岌岌可危的医疗系统推到了悬崖边缘。今天的黎巴嫩,医院告诉病人要自带药物,或出于缺乏药品、设备和工作人员等原因将病患拒之门外。
此外,黎巴嫩人民还面临着一场严峻的粮食危机。2020年8月贝鲁特大爆炸摧毁了位于港口的主粮仓,俄乌冲突爆发后,黎巴嫩小麦主要进口来源又被切断,本土的小麦年产量只够全国人口一个半月的食用量。尽管黎巴嫩政府已经努力寻求从印度、美国和哈萨克斯坦进口新鲜的粮食,食品价格还是一路飞涨。在俄乌冲突爆发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黎巴嫩小麦粉的价格就上涨了47%。
黎巴嫩经济部长阿明·萨拉姆上个月表示,该国即将与世界银行达成一份价值1.5亿美元的粮食安全贷款协议,以期在未来六个月内稳定粮食价格。然而,顺利完成2022选举是国际组织和捐助国继续向黎巴嫩提供救助的条件之一。国际社会已就此次选举发出警告,欧盟表示将派遣国际观察员监测选举,美国也发表若干声明,强调必须按时举行议会选举。
尽管如此,危机四伏的2022大选可能仍难以成为改变黎巴嫩发展进程的机会。黎巴嫩2021年秋季经济监测报告指出,黎巴嫩的衰退是由长期控制国家权力并垄断其经济利益的精英领导人导致的。政府对巨额支出管理不善,敌对派系相互争斗,导致了高额债务和政治瘫痪。
“任何希望影响黎巴嫩真正变革的努力都不应只着眼于选举政治本身,而要向着向统治精英施加压力,从而改革选举、媒体和竞选筹资法。”英国巴斯大学中东国际研究院博士候选人乔·马卡龙在半岛电视台撰文指出,只有做出这些改变,黎巴嫩才能摆脱旧势力的影响,从失败的制度中走出来。
5月15日的议会选举结束后,预计各方还会就政府如何组阁进行讨论。新成立的黎巴嫩政府和国民议会仍将在经济领域面临艰巨挑战,围绕新政府一些关键职位,各党派或需数月时间讨价还价。这一切将会决定黎巴嫩未来的政治、经济和社会走向——以及它能否作为一个国家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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